【邱 霞】“做”口述历史的实践规范与理论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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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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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 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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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的口述历史起步虽然晚于美国,但从一开始便注重理论探讨,强调口述历史的首要价值在于“可以在更大程度上再造原有的各种立场”[4],实际上是一种“自下而 上”研究历史的新视角,因此,英国口述历史在社会史、妇女史等研究领域成绩斐 然。20 世纪 70 年代,英国口述历史先驱保罗·汤普森在其代表作《过去的声音:口述历史(第 1 版)》[5]中便强调了口述历史的社会目的。随着美国新社会史转型和公共史学思潮的兴起,美国口述历史学家逐渐开始关注社会大众,在《大家来做口述历 史(第 3 版)》中即探讨了新一代美国口述历史学家“自下而上”书写历史的新变化。“这些访谈者大多来自民权运动、反战运动和女权运动领域。渴望为那些被官方历史文献遗忘的群体书写历史,又缺乏精英群体那些手稿和官方文献可用,他们转向口述历史”。[1](p.9)
20 世纪 80 年代,中国的口述历史研究逐渐兴起,不仅一些学者在理论方面进行
了探讨,而且越来越多具有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积极投身于口述历史实践,“出版了一批或是对重大历史事件亲历者的访谈实录,或是记录布衣百姓市井百态的口述史学 著作。这些作品披露了大量珍贵的口述史料,充分展示了历史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同 时大大拓展了历史研究的视野和深度,丰富了史学研究的内容与方法”。[6]2019 年伊始,澳门科技大学社会和文化研究所、澳门大学《南国学术》编辑部联合发布了“2018 年度中国历史学研究十大热点”,其中“口述历史理论、方法与实践”位居第二,[7]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中国口述历史发展的成就,而这正得益于“做”。尽管中 国口述历史实践还存在很多问题,如“理论先天不足并严重滞后”、“研究缺乏必要的 深度”、“实践缺乏工作规范”等,[8]但“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9]。正如《大家来做口述历史(第 3 版)》所说:“初学的口述历史工作者切不可因为解 释学、话语分析,或是解构理论的复杂望而却步。在口述历史上刚起步的人,与其按 照理论去实践,不如采用更务实的方式‘将实践融入理论’。在还未深入研究理论之 前,不妨先取得一些访谈经验。进行访谈实际上也能引发对方法论争论的好奇,因为 访谈者很快会发现他们并非只是搜集‘单纯的事实’”。[1](p.18)
放下一切顾虑,尝试去“做”,进行口述历史实践,这是我们阅读和利用这部书的出发点及落脚点。
二
在明确了口述历史首先要去“做”之后,摆在我们面前的第二个问题就是怎样去“做”?这正是该书的主要内容,作者以自问自答的写作形式使读者能够清晰地了解怎样才能“做”好口述历史。
《大家来做口述历史(第 3 版)》共八章,第一章“我们这个时代的口述历史”,探讨了口述历史的基本概念和相关理论问题并做了简短的学术史回顾。第二章“口述历史项目的设立”,从“经费和人员配置”、“设备器材及访谈方式”、“后期加工”、“法 律相关事宜”、“档案保存及网络利用”五个方面阐述了开展口述历史需要注意的问题, 并提出了怎样去“做”的建议。第三章“口述访谈的过程”,探讨了口述访谈的相关 内容,这也是口述历史实践的关键。第四章“口述历史在研究和写作中的应用”,主 要研究了口述历史的利用问题。第五章“影像口述史”,专门讲视频访谈的问题,并 增加了对影像口述历史利用的讨论。第六章“档案馆和图书馆的口述历史保存”,论 述了口述历史资料的保存问题,这也是中国口述历史研究的薄弱环节,其中许多内容值得我们借鉴。第七章“口述历史教学”,专门谈到在大中小学开展口述历史教育的 问题。第八章“口述历史的展现”,包括“口述历史网站”、“社群历史”、“家庭访谈”、 “口述历史的医疗用途”、“博物馆和历史遗迹”、“广播和电视”、“舞台表演 ”七节, 基本上覆盖了全部口述历史可能展示的领域。此外,书后还附录了“美国口述历史协会关于口述历史的原则和最佳实务规范”以及五份“法律授权表格样本”,并分类详 细列举了相关参考文献和网络资源。
该书的主要特点是具有前沿性、全面性、细致性,是一本较为实用的口述历史指南。
(一)前沿性
该书吸收了世界各地口述历史前沿的方法和技术,删除了已经过时的参考资料, 更新了对于一些仍然受到关注问题的讨论。如书中提供了新的在线资源,“为寻找潜在的资助者提供了帮助”。[1](p.218)又如,书中谈到了新型口述历史检索工具,“布法罗大学的兰德福斯公司通过开发视频与视频词汇搜索使访谈的可用性更强,即使没有抄本,也可以创建索引,对访谈进行注释,交叉引用,搜索和浏览。该系统还可以将主题相近的访谈片段集中在一起来制作幻灯片演示”。[1](pp.223~224)此外,书中还探讨了口述历史如何被用于临终关怀[1](pp.337~338)、访谈时“共情”的重要性[1](pp.112~113)等前沿问题。
(二)全面性
该书几乎涉及口述历史实践的各个环节。从开始访谈、进行访谈到访谈的后续工作,从在独立的研究中使用访谈成果(包括录音、录像、抄本)到访谈成果在图书馆和档案馆里的保存,从口述历史教学到向公众展示口述历史,该书均做了考察。作者认为,虽然很少有口述历史学家会参与到所有阶段,大多数人只是专注于某些方面,但是读者不应将自己局限于某个单一的领域,而是应该去探究口述历史的复杂性。[1](p. Ⅶ)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在书后各章注释、参考文献中列出了详尽的参考资料,并提供了丰富的网络资源,如在“口述历史的展现”一章中,专门增加了“口
述历史网站”一节,全面回答了关于口述历史网站的各种问题。[1](pp.307~317)
(三)细致性
该书并没有因为全面而忽略细节,这部书是作者总结、反思多年从事口述历史实践的经验而写成的,细致入微地探讨使读者获益匪浅。除延续上一版的细节问题, 如“抄本是否应当重现口音和方言?”[1](p.77)等,《大家来做口述历史(第 3 版)》还新增了一些细节内容,如在“准备访谈”部分,书中提到可利用社交网络包括Facebook、Twitter、YouTube 和私人博客等新的自媒体。[1](p.96)再如关于访谈的“问题应该按照年代还是主题来安排顺序”,书中总结了六种基本类型的问题:基本描述性的或“帮助我理解”的问题;结构性的或“陪我走过典型的一天”的问题;后续或澄清问题;经验或举例问题;比较或对比问题;结尾的问题。[1](pp.104~105)
倡导大家来“做”口述历史,并不意味着口述历史没有门槛,也不是任何人所做的录音都是口述历史。人人可“做”、大家来“做”口述历史,一方面使口述历史具有更大的史学价值和更广阔的发展前景,另一方面也使其可靠性和学术性面临着新的挑战。该书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迎接这些挑战。从出版该书第 1 版,唐纳德·里奇就希望能够为口述历史的实践者提供一部满足收集、保存和传播口述历史所需要的最新的及方便使用的指南。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口述历史理论研究的视角更加多元,作者根据变化了的实际情况,结合不同国家实践者的经验教训,及时修订增补了相关内容,力图告诉读者“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应该避免的”[1](p. Ⅶ)。当我们准备去“做”口述历史并力求可靠性和学术性的时候,应当认真研读和充分利用该书。
三
《大家来做口述历史(第 3 版)》不仅是一本实务指南,而且涉及很多重要的口述历史基本理论问题。学界通常认为,美国的口述历史注重实践而轻视理论,即使是理论探讨也只是方法论层面的,实际上,该书探讨了关于口述历史本体论和认识论层面的许多理论问题,其代表性观点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关于口述历史特性的探讨
该书认为:“一个访谈要成为口述历史,必须是经过录音、特别的后期处理并保存在档案馆、图书馆等处,或者一字不漏地出版。口述历史的特性是:能够供一般研究使用,能够重新阐释,能够核实。口述历史学家往往保存访谈的音像和抄本,尽可能地保留完整、真实和可信的访谈记录”。[1](p.10)这就是说,用于研究的口述史料不一定必须由历史学家亲自进行访谈。这也是口述历史区别于新闻采访之处,新闻记者必须亲自进行访谈,访谈的成果只有自己使用;而研究人员可以使用其他人写在书中
的访谈,“这些口述历史档案在受访者和访谈者去世多年之后,仍然可以作为证据、被诠释并重新使用”。[1](p.155)但唐纳德·里奇反对引用匿名访谈。人类学家、语言学家或社会学家进行访谈时,往往是将访谈对象视为某种类型的典型代表,而不是可辨识的个人。口述历史则恰恰要突出个人,追求真实的历史,因此引用匿名访谈“在许多方面是与口述历史的基本目标相抵触的”。[1](p.157)
关于口述历史的跨学科性质问题,唐纳德·里奇认为:“口述历史学家、民俗学家、民族志学者、文化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和语言学家都从事访谈,但各自不同的目标影响了他们的方法论”。“尽管在分析和对访谈的使用上这些学科存在不同之处,但方法论上交叉带来了相互间合作的可能。跨学科的口述历史项目包括社区、种族、族群、移民等多种内容”。[1](pp.30~31)口述历史是跨学科的,这是口述史学界的主流认识, 但是还有待于进一步探讨。有的学者认为,口述史料的获得必须由史学家亲自访谈, 获得第一手的资料;也有的学者认为,口述历史在不同学科之间的融合是不可能的, 也无必要。[10]
(二)关于口述历史价值及影响的探讨
该书专门探讨了这样一个问题:“档案馆已经被纸质记录填满,为什么他们还要不厌其烦地收集口述历史?”[1](p.212)唐纳德·里奇认为:“许多档案学者在充分认识到文字记录的局限性后,已经承认‘辅助性文件’的必要性。口述历史不仅仅是对其他档案材料的补充,更是一种替代。作为诸多研究工具中的一种,在弄清人们或机构的行为动机方面,口述历史特别能够发挥作用”。[1](p.214)这是口述历史价值的一个方面。另外,口述历史的价值还体现在,它不是单纯地否定以往的历史叙述,而是提供了审视历史的多重视角。唐纳德·里奇认为:“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接触到的口述历史都倾向于混淆而非肯定我们的推测,将矛盾的观点摆在我们面前,鼓励我们,从多个视角审视历史事件。口述历史的价值不是来自去否定那些意想不到,而是要享受。通过加入更多元广泛的声音,口述历史并不会简化历史叙事,而是使之更加复杂—— 也更加有趣”。[1](p. Ⅵ)
关于口述历史的著作权,即口述历史的成果是属于受访者还是属于访谈者的问
题,学界一直存在不同争论。目前主流的看法以美国公众史学家迈克尔·弗里施在其
《共享权威:关于口述历史和公共历史的技巧和意义的评论》一书中的观点为代表, 他认为访谈者和受访者在访谈的创作上都负有责任,并且共享著作权。[11]唐纳德·里奇认同这一观点,他提出:“访谈者和受访者共同参与口述历史,任何一方的角色都不可低估”。[1](p.18)这实际上反映了口述历史更深层次的价值,即历史不仅可以由史学家书写,也可以由历史的参与者来书写。当然也有学者认为,能够使口述史料在史学研究中发挥重要作用乃至不可替代作用的,最终是史学家的见识和思想。[6]
关于口述历史的影响,该书认为“可能要到未来很久才会完全呈现”,“随着一代
代人的逝去,历史记录的参与者不再活在世上,未来的研究者将不得不依赖于早年间被收集、处理和存储在档案中的采访资料”。今天的口述历史会塑造未来人们所写的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吗?因此,唐纳德·里奇提出:“口述历史学家要超越他们自己当下的需要,而去思考他们的工作会为未来留下什么”。[1](p. Ⅴ)
(三)关于口述历史可靠性的探讨
该书探讨了关于口述历史收集到的信息是否可靠的问题,书中指出,尽管档案文献具有不受到后续事件或时间影响的优点,但“文献有时候是不完整、不准确的, 甚至是伪造的”。口述历史的一个好处是“由训练有素的访谈者来进行的,访谈者既 能提出问题,又能对含混的回答提出质疑”。[1](pp.12~13)书中专门用了一节内容来探讨“口述证据”的问题。关于口述历史作为历史证据的准确性问题,作者认为:“及时被记载下来的叙述,未必就比日后回想时所做的叙述更真实。无论手写或口述,证据都必须具有说服力并且要经得起检验证实”,“处理口述证据要像处理任何其他形式的证 据一样严肃谨慎”。[1](pp.144~145)
《大家来做口述历史(第 3 版)》是一部集口述历史理论、方法与实践于一体的百科全书式手册,其中关于理论探讨的部分,有些观点仅代表作者一家之言,但是对我们进一步深入思考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正如作者在引言中所说:“做口述历史不存在单一的路径,因为我们的工作程序和理解都是在不断革新的”。[1](p. Ⅶ)
四
《大家来做口述历史(第 1 版)》由台湾学者王芝芝翻译,1997 年台湾远流出版公司出版,深受学界的好评。第 2 版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中国研究所学者姚力翻
译,她在第 1 版中文繁体版的基础上翻译了新增补的内容,并于 2006 年由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在中国学界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定宜庄称其为“从事口述史实践的必读书”[12]。
笔者以为,真正的历史并不仅仅存在于传统的历史文献中,它还存在于更真实、更生动的历史场景中,存在于每个亲历者的心中。写作历史的最高境界在于洞悉人性、反映人心。正如王安石在《读史》诗中所说:“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现代口述史无疑是能够助我们抵达历史的精妙之处和人的灵魂深处的桥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口述历史对于当代中国史的研究和编纂具有独特的意义,一方面,它是当代中国史学界存史、资政、育人、护国的重要史料来源和史学研究方法;另一方面,当代中国史学界也肩负着抢救、留存珍贵口述史料的使命。笔者认为,要掌握口述历史的方法,必须亲自去“做”。近年来,
口述历史在中国学术界呈现出方兴未艾的发展态势,取得了不少成果,抢救了许多宝贵史料,并激发了大众对口述历史的兴趣,但是缺乏实践规范的弊端也日益凸显。中华口述历史研究会秘书长左玉河研究员认为,现在已经到了“口述历史规范化操作的中国时刻”[13]。“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希望《大家来做口述历史
(第 3 版)》能够在当代中国史的研究和编纂中,为倡导大家来“做”口述历史,确保口述历史的可靠性、学术性,规范口述历史实践提供及时、有益的帮助。
[ 参 引 文 献 ]
[1]〔美〕唐纳德·里奇著、邱霞译:《大家来做口述历史(第 3 版)》,当代中国出版社 2019 年版。
[2]〔美〕唐纳德·里奇著,王芝芝、姚力译:《大家来做口述历史(第 2 版)》,当代中国出版社
2006 年版,第 319 页。
[3]Donald A. Ritchie, Doing Oral History,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third edition, 2015.
[4]〔英〕保尔·汤普逊著,覃方明、渠东、张旅平译:《过去的声音——口述史》,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 2000 年版,第 6 页。
[5]Paul Thompson, The Voice of the Past:Oral History,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8.
[6]辛逸、高洁:《口述史学新解——以山西十个合作社的口述史研究为例》,《中共党史研究》
2011 年第 8 期。
[7]《2018 年度中国历史学研究十大热点》,《南国学术》2019 年第 2 期。
[8]左玉河:《中国口述史研究现状与口述历史学科建设》,《史学理论研究》2014 年第 4 期。
[9]方达评注:《荀子》,商务印书馆 2016 年版,第 24 页。
[10]《口述与文字 谁能反映历史真相》,《光明日报》2002 年 7 月 18 日。
[11]Michael Frisch, A Shared Authority:Essays on the Craft and Meaning of Oral History and Public History, 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0.
[12]定宜庄、汪润主编:《口述史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1 年版,第 9 页。
[13]左玉河:《多维度推进的中国口述历史》,《浙江学刊》2018 年第 3 期。